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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之泪
  我的姐姐秦筝在逃走的那天晚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琦魅,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到那时你就知道什么是痛苦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让我琢磨不透的亮光,我很难明白那是什么,她的母亲来自人世,我的母亲来自地府,我们天生就有着不能相通的情感。
  我很茫然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流荡着风雪的黑夜里,连头都没回一下,不懂怎么她就能这么决绝的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她是为一个男子离开的,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子。
  在送走秦筝之后,我一个人顶着风雪慢慢向回走,想那男子的模样,想得头痛。我的使女湖光在我的屋门前焦急地张望,她总是担心我会突然散灭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因为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被认做是不能长生的。
  我的父亲,也就是秦筝的父亲,是第三界的界帝,他有着至高无上的神权和不为外人所知的法力,亘古以来,一直掌握天地之外的这个世界,这个集寰宇所有灵秀的第三界。
  在我看来,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想做。一个君王做到他这个样子,做到这样的碌碌无为也实在不大容易。
  他文弱而善感,尽管他的周身神光环绕,还是不能让我感到他的威严。人所传言的无边神力我从没在他的身上见过,我的印象里,他恐怕还不如我的养母轻空暇。
  轻空暇是他的第三十六个妻子,一度得宠,自从秦筝的母亲来了,所有的人都失宠了,包括她。她却没什么怨言。
  她一个人住在界帝还爱她时赐给她的水苑里,平淡安然地过日子。她生得淡雅文秀,看她的外貌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掌握第三界最高深的神功,但她的确具备让人胆寒的本领,我的父亲有一次在我们的家族聚会上,微笑着对我们这些孩子说:你们要是都能像轻空暇那样,我们第三界就会人才济济。
  我们面面相觑,没人应声。
  有谁可以像她那样呢?她可以让人间的四季都为之变换颠倒,让天界的流云逆风而行,而我们之中大多数人只不过想守着长生,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父亲夸奖轻空暇的时候,她还没有失宠,还是父亲最宠爱的妃子之一,还能坐在父亲的身边。她听见父亲的话,微笑了笑,没有特别的自傲,脸上仍旧淡淡的。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就想她当时心里一定高兴的不得了,因为父亲很少当众夸奖谁,对女人,则更少。再后来,我想父亲对她的宠爱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更倾向于对她的尊重和欣赏。他对后妃们有好多种态度,出于各种理由把她们收入宫中,但是这些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只能有一个,就是爱慕与占有。因为他可以有很多女人,而她们只能共有一个男人。轻空暇也不例外,尽管她现在安静地待在水苑里,我还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那团曾经炽热燃烧的火焰留下的痕迹。每到这时,我就会莫名害怕。轻空暇的身影倒映在水光里,淡雅得如同水面上摇曳的玉色情莲。我想父亲当初命她养育我,就是看中了她的平和优雅,想用她的恬淡来熏陶我,让我从母亲那里承袭下来的乖戾有所消减。但是当我越长越大,我就越来越感到父亲当初的打算有着致命的错误,对于轻空暇他也许根本未曾了解过。轻空暇的身上更多的是隐忍与忧郁,只不过她不想人知道罢了。她的恬淡里包含的是漠然与刻意的逃避。
  我不喜欢她的这些,所以我从不向她学习。
  我的母亲是在秦筝的母亲病故后来到第三界的,是父亲带她来的。父亲牵着她的手,一直带她到他的宫里,没有向周围的人看上一眼。尽管宫内嫔妃成群,却没有一个来自鬼府,第三界的君主是不能纳鬼女的,可是父亲为了母亲废了这条规矩,他昂然地向他的臣下宣布,这是我的锦妃!我的母亲站在他的身侧,黑色的纱罗随风飘动,绝世的脸孔倾国倾城。
  界帝为了他喜欢的女子颠覆了第三界的戒律,坚决地把母亲留在他的身边。这是他做的唯一让我钦佩的事情。他的文弱的身躯里有着巨大的爱的能量,他被这种情感驱使着,为了他的爱情,他摧毁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三界一直沿袭的制度。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足以令母亲带着无比的感激倾尽全部情感爱他一生一世。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没有为任何一个人刻意奉献,他认为他的举动证实了他对她的感情有多么伟大,但是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之后还是离开了。尽管第三界的一切光明华丽,美到极至,她还是离开了,回到了她的来处——终年黑暗阴冷的地府。
  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可理解,只有轻空暇依旧神色淡然,在我年纪稍长后,她有一次对我说:琦魅,你的母亲是对的,她有着我们没有的情怀。
  我知道她所说的我们是指父亲身边的女人。
  我坐在她的旁边,看使女为她簪上刚采下来的情莲,看她凝洁如白玉的脸庞在晨曦中变得更加明媚。我突然想也没想就冒出一句:我的母亲比你还要漂亮吗?
  问过之后,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在她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异样的痛,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我也无言地看着她,我们对视了片刻,我轻轻说:对不起。
  轻空暇低低地叹气,多年之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她的那声叹息,不是怨恨,不是嫉妒,是无奈,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无奈。
  她说:你说得很对,锦比我要美很多。停了停,她又说:你的母亲和秦筝的母亲是界帝身边最美的女子,可惜,她们都不在了。
  她起身走去,经过我时像往常一样拍拍我的头,她的手掌传递着温柔的气息,让我的心安静下来,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
  我睡了很久很久,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沉最香的一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使女湖光告诉我,界帝寄养在人间的女儿回来了,秦筝回来了。
  在界帝的儿女中,我和秦筝的出身是特别的,我是鬼的女儿,她是人的女儿,而我们的兄弟姐妹则是神女的子女,天生的神仙。他们可以长生不死,我和秦筝则终究会散灭,会消亡。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将来,所有的人看我都用一种怜悯的眼光,仿佛我马上就会消失。而秦筝,她生来就是凡人,连我都不如,她只能活很少的时间,在第三界,她的生命之短令人吃惊。
  有时我想,或许是界帝太爱我们的母亲,我们反而得不到福泽。我们都是有可能承传父亲的神力,但是我们都没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能够轻易地飞行,变幻,纵横于三界之间,我却只能幻化,秦筝则一点法术都不会。
  湖光对我说,秦筝降生时,界帝伤心极了,他知道这个女儿只是个凡人,而她的母亲却是他最爱的女子。他沉默了很久,决定把她送到人间去,因为那里才是人的世界。他对秦筝的母亲说:如果留她在第三界,她会很不快乐。
  湖光说秦筝的母亲真的是美极了,都说第三界的神仙才有绝世的姿容,但是比起她来……她轻轻地摇头:琦魅,你见了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丽。
  我出生的时候,秦筝的母亲已经病故了。我遗憾地听着湖光的话,想象不出她的样子。
  但是就在那一年的夏天,在我一觉醒来毫无准备的时候,我看见了秦筝,刚从人世回来的秦筝。我的脑子里陡地空了,我就那么直愣地瞪视着她,看着她宛如深潭的眸子里闪着星样的光彩,窒息着,不能言语。有风柔柔吹过,牵动她乌黑的发丝,她对我微微笑了,她说:琦魅,我是你的姐姐。
  我也对她笑了,后来我想我那一笑一定很恍惚,因为当时我完全被她迷醉了。
  我终于知道了美丽,湖光所说的真正的美丽。
  秦筝的归来让界帝的脸上呈现出异样的喜悦,他在看向她的眼光里饱含着太多的怜爱,我们都知道,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不无悔意地对秦筝说:我不该把你孤单地留在人间那么久,我一直都是想念你的。
  秦筝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界帝的眼睛里隐约有泪光,而秦筝眼睛里则有着更多的东西。
  我轻轻说:她是不属于这里的。
  我周围的人都迷失在秦筝的容光里,没人注意一个鬼魂的自言自语。
  我慢慢离开了人群,走出了王宫,界帝的花园里花开得正好,我就在缤纷密匝的花丛里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忽然很难过,我向远处极目望去,在天尽头处,是常年不散的五色云霞,我听湖光讲,走过那片霞彩,有一条路通向人间,那是秦筝的来处,而另一条路则通向地府,我的母亲就曾从那条路上走来,又沿着那条路回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出神地望着远方,很久很久。
  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身边的风已经有了凉意,第三界的秋天不知不觉已经来了。
  

我一个人在忘忧水畔看星星已经有很多年。那深蓝的夜空里无数晶然闪亮的星斗总能让我长久地凝视。没人知道我为什么迷醉于这些天朝的繁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筝开始和我一同看星星,我们不大说话,我习惯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看着,而她却只是凝望着西北方向出神,我沿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的天空很有些怪异,群星闪耀中一块空空的天,似乎缺少了最亮的一枚。而她的眼睛里似乎也是空的,空空然的那么一种失落。
  于是我知道她是不快乐的。
  她是人,而我是天生的鬼魂,我们一人一鬼在神仙的界地里看着天朝的星星,寂寞着。
  我不知道她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同样不知道自己生在这个神仙福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们从不互相询问,我们只是凝望自己的天空。
  
  那一年的秋天,界帝又纳了新妃,我和秦筝跟随众人向界帝道贺,同时向新妃行礼。我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孩坐在父亲的身边,脸上荡漾着无边的幸福。而我的养母和界帝其他的妃子神色庄严地肃立,,谁也看不出她们的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女人全都那么端庄,那么娇艳,那么绝世芳华的一群,环绕着一个男子,只因为他是界帝,有着无上的神权。
  在走出宫的时候,我问轻空暇:你说她想到自己的将来了吗?
  轻空暇轻轻拍我的头,没有说话。
  秦筝一直默默地走在我的身旁,她忽然说:她应该想到了,可是她愿意。她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人震撼。
  她是一向少言的。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当我又像往常一样穿过长长的回廊,准备去忘忧水畔时,我在回廊的尽处意外地看见了轻空暇,每天的这个时间是她修炼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呆在这里。
  她斜倚着栏杆,随意地披了件淡色长衣,晚妆初卸,素面如月。看见我,她轻轻说:琦魅,来,陪我坐一会吧。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坐得这么近了,在我长大之后。
  秋夜的凉风吹动我的长裙,她忽然说:你长得越来越像锦了。
  我无言,想念母亲的日子已经过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已经不是羡慕别人在母亲怀里的年纪。
  满塘的情莲在夜色里放着浓馥的香,今年的情莲开得异常绚烂张扬,仿佛拼了所有的艳丽绽放永世的芬芳。第三界的一切都是平和的,这些花儿在预示着什么?它们肆意狂放的美丽让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不安。
  而我在轻空暇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不安。她凝视着那些层层叠叠怒放的玉色花朵,神色中有着我不能读懂的东西,仿佛带着欢喜,又仿佛带着莫大的忧伤。
  我想问她预感到了什么,但是又没有问。
  我们这样坐了一会,她说:你去吧,星星要落了。
  我说:好。就起身出了水苑。
  在很久之后,我想起那个晚上,总觉得轻空暇其实早就知道洛云在那里,她只不过想提醒我罢了。
  是的,我喜欢洛云,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一直以一个异类的身份生活在第三界,生活在众多的神仙中,接受他们的同情和嘲弄。我的父亲并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意识里,我是他的女儿,是第三界尊贵的众多公主中的一个,我应该和其他的公主生活得没什么两样。我的养母什么都知道,可是她连自己的生活都是不快的,我从不奢望她能给我更多的爱护。
  我就这样静静地毫无声息地活着,真的像一个鬼魂那样活着,在神仙的领地里隐没着自己的影子。
  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我飘忽在众人的背后,飘忽在最隐蔽的角落,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曾在界帝的生命中太过重要,我恐怕已经被界帝彻底忘记了。
  洛云从天朝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在界帝的宫中,因为界帝那一天突然想见见他的儿女。
  我们就那么花团锦簇的一群在界帝的身后,我的一个姐姐正在给我们的父亲说笑话,洛云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之前好象有人通报过了,但是没有人注意。
  我很早就认识他,却从没留意过他,他和第三界所有的与我同龄的孩子一样在他们自己的神光里成长,不与我任何相干。
  而就在那一天,就在我的姐姐们和我的父亲笑做一团的时候,我站在众人的后面,清楚地看见洛云,看见去了天朝四年后归来的洛云,他变了,我记忆里那个腼腆的少年不见了,他的面貌硬朗起来了,他谦恭的神色下是抑制不住的英气和让人心跳的儒雅。我的心里一时间很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敲击着胸膛。
  我听见父亲说:洛云,你长大了。
  我还看见我正在讲笑话的姐姐住了口,用一种惊异而热烈的眼光看着他,随后她的脸红了。
  我相信我的脸一定也是红的,只不过没有人会看到,因为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我。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莫名地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喜欢上了洛云,不可自拔。
  我迫切地想时时刻刻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笑容,我从来没有想念过谁,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和我的躯体一样是冷的,但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我的心是热的,同样渴望着温暖和一切柔情的东西。我开始整夜不能入睡,眼前总是晃着他的脸。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看星星,去忘忧水畔看星星,从第一颗星起到满天星落,我长久地凝视。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和他在一起,他是神仙,天命的神仙,我不过是一条鬼魂,错生在这个有他的地方,与他相遇。
  我的那个美丽的会讲笑话的姐姐不久之后就哀求父亲为她做主,父亲微笑着把洛云召到他的面前,两个人怎样说话没有人听见,之后的结局是我的姐姐嫁给了洛云的哥哥,并且住到了好远的地方。
  我没有求父亲为我做主。
  我根本没有那个姐姐的勇气。
  洛云还是洛云,我还是我,我们很少说话,尽管我们经常在界帝的宫中遇上。他总是恭敬地叫我:琦魅公主。然后退到一旁请我先行。我是那么想和他说上几句话,让他好好地看看我,告诉他这个孤单的鬼魂并不丑陋,她也是秀丽如花样的女孩,但是他垂着头,恭敬地肃立,不打算向我看上一眼。我只能从他的面前走过,没有任何的表情。等看不到他时,我会感到异样失落,身体里似乎被抽干了力气。
  我是那么喜欢着他,可是我只能沉默。
  我就整夜整夜对着那些星星发呆。
  我相信没有人会想到界帝最古怪乖戾的女儿会喜欢上洛云,喜欢上第三界里最出色的青年。洛云被众星捧月般地赞美着,所有的女孩都那么热情地接近他,独我是冷漠的,因我那么自卑,我深知自己的渺小。
  洛云一如既往,平和优雅,没有半点轻狂。
  他从容地应对着这些美丽的女孩,我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的情感游离疏落,不曾为谁有过片刻的停留。
  他始终不曾选择。
  在那个夜晚来临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不曾为任何女孩动心的,一直以为他的感情是难以撼动的。但是当我离开轻空暇来到忘忧水畔,当我透过薄薄的雾气看见秦筝瘦弱的影子和我最爱洛云相对而立,我感到天上绚烂的星斗一时间全都失了色。我茫茫然在黑暗里站住,有很冷的东西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让我从心底发抖。
  我呆呆地,什么都想不起,却有个声音在思想里清晰地告诉自己:他原来喜欢她,喜欢她……
  忘忧水从我的身边无声地流去,一如我生命中无声失去的种种,我站着,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挽留。
  我怔怔看着秦筝对洛云说了句什么,他的身子一震。他直直地看着她好一会,然后转身,离开了她。在他经过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是深深的苦痛。他从我身边走过,眼睛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知道这时候,世界在他的眼里已经是一片尘埃。
  秦筝远远地立于星光之下,淡绿色的纱罗随风暗动,神色淡然而冷静。我第一次在她清丽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我相信我真正认识秦筝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她向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琦魅,你今天来晚了,星星都快落了。
  她的手柔软轻滑,是可以让任何男子心颤的手。
  我愣愣地:你为什么要拒绝他?
  秦筝微笑:因为我不是他的。
  可是他难过极了!我说。
  秦筝轻轻摇头:我不是他的,他的难过终究会过去。
  我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抽出,走到我自己一直喜欢的草地上躺下,漫天的星彩混合我眼中的泪光更加晶亮闪耀。
  那天的星星落得很晚,我和秦筝没有再说别的。我们依旧看着自己的天空。
  只是在我们起身回去的时候,秦筝忽然停了步子说:你的难过终究也会过去。
  我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渐渐升腾的曙色里互相注视着,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一个人,我在她的脸上看到我从没有在第三界的神仙身上看到过的东西,那是属于人的一种特有的东西,是有别与任何仙子的清灵飘逸,却又让人难以漠视的生机,我直直地感到,她纤柔的身体里埋藏着别人无法知晓的浓烈的情感。
  我没有心情去揣测她的情感里到底是什么,因为我的情感正在碎裂疼痛着。
  我向她淡淡微笑,清楚地知道她所不屑的人却是我永远无法忘记,无法企及的。
  我不答话,在晨光里与她相别。
  

我很久没有到界帝的宫中去。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洛云。
  我终日在水苑里消磨,直到冬天来临。
  当雪覆盖第三界的琼楼玉宇,情莲开始凋谢,大片大片的玉色花瓣随着雪花零落,碧绿的叶子擎满白雪,是另一种风致。
  秦筝有一天来看我,对着这些雪,她说:人间的冬天是很冷的,下雪的时候,所有的花木都萎败了,满眼都是凄清。
  我听着,想像不出她说的情景。
  她又说第三界这么暖的天怎么会下雪呢?
  我无法回答。
  轻空暇在我们的旁边,这时她笑了,说:天很快就会变冷的。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在我的记忆里,第三界始终是这样和煦的天,即使冬季也没有寒冷。
  不要怀疑,琦魅。她说:这里的温暖已经到了尽头。
  我和秦筝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的声音冷冷的,肯定而坚决。我还没有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而秦筝的神色却在一瞬间欢喜,她说:你的神力是可以预测的,是吗?
  轻空暇微笑:你从人间回来,是要我帮你预测吗?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看着我神力无边的养母和我风姿绝代的姐姐,不知道她们究竟讲的什么。
  她们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因为我的 父亲派人来,要秦筝马上到他的宫里去。
  秦筝就跟着那个传信的人走了。
  雪悠悠地飘在她的身后,她的影子美丽得让人心疼。
  轻空暇缓步来到我身旁,她抚弄着我的长发,说:琦魅,你该打扮得漂亮一点了。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镜子前,我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同时在镜子里呈现,我看见自己黑色的罗衫映着清瘦的脸颊,一副真正的鬼的样子。轻空暇把我的长发拢起,银色的泪珠痕迹便在我的额上显现,那是我的母亲在离开时抱着我哭泣时洒下的一滴泪痕,它永远地印在我的身上,提醒着我与生俱来的伤痛。
  界帝不愿看到这个痕迹,他在看见这个痕迹时总是皱眉。它总能提醒他曾被一个女鬼放弃的记忆。这是他的耻辱。
  湖光就用我的长发盖住了它,从我很小的时候,这抹泪痕就被刻意遮掩,不见天日。
  但是现在轻空暇却说:你没见它有多么美吗?不要再掩盖,用你最美的一面去示人,你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
  我吃惊地看着我的养母,看着界帝认为最温和冲淡的女人。
  她放开了我,转身吩咐湖光:如果这两天界帝要她到宫里去,一定要盛装将她装扮起来。
  把她的头发梳起来!她说:一定要露出额头。
  为什么?我问。
  她取过梳子为我梳理长发,低声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没有生你,却一直在养你,我想要你幸福。
  在很久之后,我想起轻空暇那天的话,眼睛总是发湿,也许天国地府第三界中,唯一给过我纯粹的疼爱的人就是她,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很想能再和她一起坐在回廊下看满塘情莲绽放,但是不会再有了,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寒冷,亘古未有的寒冷就在那天晚上席卷了第三界,草木一夜之间枯黄了叶子,未曾散尽的芬芳冻结在莲塘里,萧杀突如其来弥漫天地,轻空暇所说的寒冷竟然真的来临了。
  第三界所有的神仙都震惊了。
  界帝的宫中一时挤满了人,惊恐疑虑,嘈杂一片。我的父亲从他的寝宫里像往常一样缓缓出来,平静地对他惊慌的臣子们说:寒冷很快就会过去,大家不要害怕。
  我不知道有几个人会信任他们这个文弱的君主,听了他的话会放心地回去睡觉。但是众人的确散了,从界帝的宫里离开了。
  我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到他的新妃那里过夜。
  第三界一派死静。只有雪无声地下。
  秦筝就在那个风雪夜逃走了。她沿着结了冰的忘忧水一直向着远处的五色云霞而去,过了那片云彩,是通往人间的路。大雪纷纷扬扬染白她的身影,她几次在雪地上摔倒,又坚决地爬起来,没有向后退一步。
  那个晚上,大雪遮没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不会有人想到我在这样的夜里还会呆在忘忧水畔,秦筝也没有想到。她拼命地奔跑,长长的黑发在风雪里飘散开来,似夜逃的精灵。
  我无声地跟随在她身后,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比起秦筝,我还是要强大的,如果是我在逃亡,就不会有这么困难,我可以轻易地飞到云霞之外,轻易地去到人间。
  我毫无目的地跟着她,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看着她涨红的绝美的脸庞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扑打着,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当她又一次摔倒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去扶她,面对我,她吃了一惊,却没有胆怯,她说:我要回人间去。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拉住她的手,微一用力,她就跟着我飞腾 到半空,她惊呼了一声,紧紧环住我的腰际。我拂动衣袖,挥散密密层层的雪花,带着她掠过第三界幽暗的天宇,向着遥远的界霞而去。
  没有人发现这一场逃逸,一个鬼魂把她人类的姐姐送出了第三界。
  我没有犹豫就和她一起进入界霞,这是我第一次穿过第三界的边缘,秦筝指点着我向哪个方向飞行,我发现她对这里很熟,如果是我一个人,我会很快迷失在霞光里。
  我想她在回来的时候也许就准备离开。她根本没有打算永久地留下。
  神仙福地并不是可以让每个人留恋。
  当我们穿过最后一缕紫色的明霞,眼前忽然暗了下来,我的面前呈现着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哪一条都是黑的。
  我要走了。秦筝说。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皎如明玉的面容在隐约的霞光中渐渐漾满了凄然。
  为什么要离开?我低声问。
  她却又奇怪地笑了:琦魅,我不是神仙,不能超拔,我注定要为另一个人存在,我生来就是为了他相逢。
  我忽然间想起了洛云,让我伤痛的洛云。
  他是人?所以你要回去?我说:很好。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左边路而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她到人世的入口,发现人间也正下着大雪,那里的夜,比第三界还要黑。但是秦筝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头也不回。我沉默地目送她越来越远,猛然觉得自己异常孤单。
  秦筝就在这时转身,沉静的声音隔着人间仙界悠然传来:琦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到那时你就知道什么是痛苦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我琢磨不透亮光,我很难明白那是什么,我觉得我们也许天生就有着不能相通的情感。
  她不再回头,向着黑暗里慢慢消失。
  我穿过云霞独自回到第三界,风雪依旧迷茫,我的使女湖光在门前焦急地张望,这样的夜让她害怕,我的不在更让她担心。她总是觉得我会忽然散灭,因为我已经十六岁,从我降生时,就被预言活不过十八岁的,我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看见我,她惊喜地迎来,而我却感到难以言说的疲惫,我说:我要睡了。
  我真的睡了过去。
  第三界的雪在第二天就融化了。正像我父亲说的那样,寒冷很快过去,温暖重新来临,昨日的一切似乎从来未曾有过。
  情莲塘里新蕾齐迸,碧叶田田,水苑里还是宁静风光。
  第三界却无法宁静,因为在雪刚停时,伏隐就来了,他是地府神君,来自我母亲所在的地方。
  他是来迎娶秦筝的。
  我父亲许他秦筝,所以他来了。
  我才知道界帝是那么顾念秦筝,他想要她长生,他把她从人间接回来,把她许给了伏隐,他是地府之主,他可以让她在死后魂灵永生,逃脱散灭。
  界帝叫秦筝到他的宫里一定是告诉她这个消息,于是她逃走了。是我把她送走的。
  我就像一个孩子干了恶作剧,心里有着难以抑制的快乐,等着看一出好戏上演。
  我的父亲和伏隐喝着酒,等着。
  秦筝当然不会出现,她现在已经不知在人世的何方了。
  使女们在水上泛舟,低声吟唱从人世传来的一支曲子,我在廊下出神听着。
  界帝在他堂皇的宫殿里震怒了,他说:是谁把她送走的?她自己不可能走的那么快!
  于是我起身去到界帝的面前。
  在走出水苑的时候,我感到有点恍惚。但很快就恢复了。
  我沿着白玉的阶梯缓缓地向前走。
  我穿着白色的纱罗,黑色的长发倾泻在肩头,额上是我与生俱来的银色泪痕。
  我一直向前走,走到界帝的面前。
  我说:父亲,是我把秦筝送走的。
  我的父亲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吃惊的眼光看着我。片刻之后,他发作了,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我要重重罚你!
  我站着,不说话。
  我父亲的旁边坐着伏隐,那个本来应该成为我姐夫的神君。他忽然从他的座位上走了下来,迈着傲慢的步子来到我面前,目光犀利地打量我,他的嘴角渐渐有了一丝轻蔑的笑,然后他回身对界帝说:她是谁?
  我的女儿,琦魅。
  秦筝我见不到,就让我带她回去好了!伏隐说:反正都是你的女儿。
  我和界帝都呆住了。
  
我在一来一去之间改变了身份。来时我是界帝的女儿,第三界的公主,去时我已经成为伏隐的未婚妻,地府的王妃。
  我的父亲在惊讶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伏隐,他把我未加思考地许给了他,代替了秦筝。他有无数的女人,我不过是一个使他受辱的女人留下的种子,我像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被他在一笑之间抛送给了他人。
  他对伏隐说:我这个女儿性子怪得很呢。
  伏隐笑着看我,眼睛里透着利刃的光芒,我讨厌他的眼神,放肆狂傲,让我极度不舒服。
  洛云温和的面孔在我的心头涌起,我说:我不想嫁给他。
  界帝沉默地横了我一眼,命我回去。
  我大声说:父亲,我不愿意嫁给他!
  我的父亲发怒了,他说:琦魅,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已经是他说过的最难听的话。
  他的命令在第三界从来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话从来不需要重复。
  我站在阶下,瞪视生我的界帝,他高高地坐在上面,和我从来都是那么远。
  伏隐没有停下他的酒杯,他只是看看我,然后说:她的性子的确不好啊,不过我喜欢她的那颗泪痕。
  界帝命使女将我带出宫,他们继续喝着酒。
  我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我回到水苑,我的养母轻空暇还在她的小舟上,她远远地向我微笑,我的泪却在一瞬间滚落。
  她从水上轻盈起身,玉色的罗衣在微风中拂动,人已落到我的面前。
  她说:琦魅,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我冷冷地看她,看样她什么都知道。
  我不答话,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里。
  轻空暇迟疑了片刻,跟了进来。她在我身旁坐下:怎么,你不想要长生吗?你是一个鬼魂,只有伏隐可以让你长生。
  我冷笑:你早就预知这一切会发生,所以你让湖光把我的额头露出来,是吗?
  不是。她说:我只知道秦筝会逃走,但是你能不能被伏隐看中,我没有把握。
  界帝呢?我说:他难道没有料到?
  轻空暇笑了:神力是在寂寞里修持的,你的父亲,他太忙碌了。那么,你还能知道什么?我问:我的未来?
  她摇头:有谁可以知晓未来呢?就算我是神仙,也不能。
  那么你可以走了。我说。
  她哀伤地看了看我,离开了。
  
  最先向我来道贺的是我的姐妹,她们花枝招展地嬉笑着对我说:琦魅,这下好了,你不必担心散灭了,伏隐会让你长生的。
  我最小的妹妹瞪着眼睛问我;琦魅姐姐,你放秦筝姐姐逃走,就是为了自己嫁给伏隐,是吗?
  众人一下把目光全集中在我的身上,她们都在等我回答,这个孩子问出她们的心里话。
  我环视四周,然后说:你真聪明,你说得对极了!
  她们嘘了一声,沉默点头。
  我说我累了,让湖光送客。她们就带着满意离开了。
  湖光回来说:公主,你怎么能这么讲,界帝会知道的。
  我仍旧是笑,我知道那高高在上的我的父亲会知道而且他还会发怒。
  奇怪的是界帝没有什么反应,并没叫我去问话,也没有要惩罚我的意思,我仍然得以清静地在忘忧水畔看星星。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看星星,之前的一段时间总有秦筝相伴,现在她不知到了何处,恐怕已经忘了这里的星空。
  我躺在散发着清香的草地上,满天星斗灿烂依旧,我却突然感到彻骨寥落,随着这寥落袭来的还有一阵阵恍惚。
  我的指尖开始疼痛,冰冷的痛。
  我不得不将两手互相揉搓,希望有所缓解,可是没用,痛沿着手臂一直蔓延,直到心里。
  我陡地明白了,这是散灭的征兆,原来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怔了怔,我觉出自己的脸上竟然是笑。我几步走到水边,清流里的影子果然是快乐的容颜,原来我竟是盼着这一天的。
  银色的泪痕,梦样的双眸,我从来都是个恍恍然不知所生的鬼魂,消亡了,也好。
  我对着自己的影子笑了,笑过之后,有泪滚落,泪光水影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无声走近,我听见伏隐的声音响在耳边:原来你竟还会哭的!
  我急转身,那主掌地府的神君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正在几步之外歪头审视我。
  我一言不发,拔腿就走。他说:骄傲的宝贝,嫁给我就真的让你那么难过?
  我想了想,停下脚步,回身笑说:狂妄的神君,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他仍是一脸的笑:即使元神散灭,也不嫁我?我会让你长生,这一点连你的父亲也做不到。现在你的魂魄已经开始摇荡了,难道你没觉出疼痛吗?
  是的,很疼。我安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是不会嫁你,就算我散灭。
  然后我不再理她,向水苑腾身飞去。
  你会后悔的!他远远地说。
  我不答话,一直飞。
  
  伏隐在第二天清早起身回地府,他会在十日后迎娶我。
  我的父亲率领他的臣子列队相送,我被命令跟在界帝身后。我们一直送到界霞,所有的人全都喜气洋洋。
  湖光把我的长发全都拢到脑后,让泪痕明明白白显露在我的额头,人们都知道,伏隐是因为这颗泪渍才看上我,甚至连界帝今天也没有因为看见这颗眼泪而皱眉。
  伏隐快要进入界霞的时候,界帝命我上去与他道别。我漫然走上两步,伏隐竟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我用力想摆脱他,却被他攥得死死的,他满不在乎地笑着凑在我的耳边,低低说:宝贝,乖乖等我回来接你。
  你做梦吧!我低沉声音吼着。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手腕。他微微皱眉,将一枚乌黑的指环戴在我的指上,放开了我:不要摘除它,它会镇住你的魂魄,不然你会很难受。
  他不再理我,向界帝打个招呼,带着他的人马进入了界霞。
  我的指尖手臂的疼痛此时竟真的停止了,那乌黑的指环到了我的手上立刻改变了颜色,细细的一痕银白里透着瑰丽的亮红,精致,美丽。
  我呆了呆,随着界帝回去,环绕在身边的是无复杂眼光,我走着自己的路,不向他们看。
  
我所居住的水苑一直是宁静的,十几年来,它人影稀疏,花落无声。现在它陡然间热闹起来,因为住在这里的一直无人注目的我要出嫁了,嫁给神权无边的地府神君。
  仿佛一夜间,这里多出了无数使女,她们个个行色匆匆,忙碌不堪。没过多久,我也跟着忙起来,在湖光的督促下去试一件又一件衣裳,华美的罗衫几乎摆满整整一间屋子,看上去触目惊心。我说我很累,坚决不肯再试,执意回到我的房里。轻空暇说:既然你累就不烦你,我看着做主,你看好吗?
  随你吧。我向里躺着,淡淡说:这场婚事原本是你的谋划,你索性好事做完吧。
  我感到她在床边静静站了好一会,然后离开了。
  我合了眼,残忍的快意在心里伴随着痛楚慢慢升起。
  
  洛云在我大婚的前一天夹在众人中向我施礼道贺,温文儒雅依旧如昨,除我之外,没人知道他曾受过怎样的伤。
  我和我的养母坐在殿上俯视众神,看他们呈上各种贺礼。到了洛云,他献上的是从天朝带回的一粒明珠,他垂首将明珠放在我面前的玉案上,又垂首下去,从始至终没有向我看。我怔怔望着他退回众神之中,看着他俊朗的面孔静默如石,毫无表情。
  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是没有痕迹的,因他从不曾留意过我。
  我没有向轻空暇说什么,起身出殿,湖光随在我身后,急急地问我要去哪里,说众神的礼物还没有敬献完毕。
  我并不停步,只说:你不要跟着我。
  她止了步,说:公主,你很快便得长生,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我回头对她笑笑,并不说话,一径出了水苑。
  我向第三界最富丽堂皇的殿宇飞去,我要去见我的父亲,我要再一次去告诉他我不愿嫁给伏隐,我还要告诉他,我喜欢的那个人是洛云,我不会求他要洛云娶我,只是要他不要将我嫁给伏隐。
  他狂傲自大。我对界帝说:我不要嫁给他!
  界帝正同他的新妃对弈。他哦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落子。倒是他的新妃,那个艳丽的女孩认真地看了我几眼,她稍稍犹豫,想对界帝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回头令使女取过椅子来让我坐。
  我没有坐,我站着,看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看我,只看他的棋。殿里弥漫着甜润的花香,我的心在寂静中慢慢冷却。
  我说:父亲,我不愿嫁给伏隐。
  没人理我,新妃落子清脆地响。显然她这一着错了,界帝微笑着提了一籽,她娇嗔着要悔棋。
  我站着,看着,然后我走到他们面前,从容地抬手将玉枰掀翻,白色黑色的棋子星斗倾泻,滚落玉阶。
  我向父亲微笑,将我头上公主所佩的玉冠摘除,随手弃掷,黑色的长发丝样滑落肩头,我在他的惊愕中漫然起身向殿外飞去,有风挟着芳香拂过我的鬓边,我扬起脸让风吹着,心里异样宁静。
  
  这天晚上,湖光在我身后说:公主,你明天就要大婚了,今晚不要去看星星了。
  我迟疑了片刻,对她说:湖光,你真好。
  不远处白色的身影是轻空暇,她在廊下看花,莲塘里的情莲正迸新蕾。我向她挥了挥手,她对我微笑,仿佛有话讲,却没有叫我过去,也只向我摆了摆手。
  我出了水苑,像往常一样朝忘忧水畔走。
  所有的人都知道,第三界最怪异的公主只有一个嗜好就是看星星,整夜整夜看星星。他们还知道,第三界逃走的那个公主也爱看星星,也是整夜整也看星星。
  星空下,忘忧水的波光水晶样璀璨,我沿着水光一直向前,不久前秦筝从这条路上走过,是我带着她,现在是我一个人朝着界霞去,头也不回向着远方的五色云霞逃奔。
  头上的星彩还是那么纷繁,我却再也不能为了一段相思而安然仰视。
  我的脚下没有云朵,也不必御风。我天生就轻灵得可以任意飞腾,因为我是个鬼魅。我的母亲在我生命之初就抛弃了我,我又在十六年后被我的父亲抛弃,我注定要孤单地逃亡,逃离这寰宇间最令人向往的第三界,传说中集所有福泽的第三界。
  我还从没有如此肆意地飞过,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飞得如此迅速。我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界霞,绚烂的霞光一时间令我目眩。我定了定神,很快便找到了秦筝带我走过的路,变幻的霞光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我小心地穿行在彩霞间,一步步远离第三界的范畴。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出逃如此顺利。我轻易地就来到了人间与地府的交界,同样黑暗的两个入口,我停住脚步,猛地觉出自己未来的起点原来是黑的。
  我在向人间走去之前,除下了手上那变幻着奇妙色彩的的指环,将它向地府的漆黑中用力掷去,它原不是我的,现在它回到它的来处是最好。即使不久后的一天,我会孤单地消失,我也不会后悔没有出卖自己换取苟活。
  人间的风雪扑面袭来,冷的我不禁一抖。但我没有停留,还是大步向前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抛弃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要逃离,我不能忍受命运再一次的戏弄,我的出生原本是错,我不能让错一再重复,让自己再去忍受更大的错误带来的更大痛苦。
  我朝着人间走,一段路后,觉得自己疲惫不堪,这是失去指环的缘故。
  我在风雪中向远处看,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人间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裹紧衣衫继续前行,想不出秦筝是怎样从这里经过的。
  有痛慢慢升起,从指尖到手臂。折磨再度开始。
  我在心里笑,蔑视着这无常生命。
  我忍着,咬着牙。
  我不会呻吟,因为疼痛是我自己的选择,它的终点是消散。
  只因我从未想过放弃尊严与情感。
  
疼痛来临的时候,我没有眼泪,自己的选择从来不会后悔。
  我在人间流浪,白天蛰伏,夜晚游荡,如果可以,让我这样一直到死,就是我的福气。
  寒冷的风雪我已经习惯,我有时会想起第三界美丽温和的气候,想起忘忧水上空灿烂光华的星星,但是很快的我的眼前是烟,恍若隔世的场景在记忆里渐渐变成灰色,一切的一切已经远离,属于我的是空旷的自由和随时随地的死亡。
  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更多的有了笑,既然悲伤不能逆转,我就只能微笑。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张和我一样终日微笑的脸,他的笑容下面是我能体会的悲哀。
  他是人间的皇帝。
  我在一个黑暗的晚上与他在他的花园里相遇,很显然的,他看见了我。
  一般的人是看不见鬼的,但是他能。
  他没怎么奇怪,只是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鬼。
  我在不疼痛的时候,精神很好。
  我并不怕他,他很年轻,甚至还有些孩子气。
  你可以坐在我的身边。他说: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话。
  我说:好的。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他说从来没有人可以和我平坐,你是个例外呢。
  我笑:因为我不是人,我是鬼。
  他说是的,人是不可以和我并肩的,我是他们的主宰,而你可以。挨近了他,才发现他的脸孔绝美,眸子里竟然有幽蓝的光辉。
  你看我的眼睛很奇怪是吗?
  是的。
  他笑了:我天生这样的眼睛,要么怎么能够看得见你?
  我也笑了,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不是凡人?
  想过。他说:他们都说我不是凡人,所以我当了皇帝,人称天子,
  上天的儿子。
  我想了一会:或许你真的不是人,而是神仙也不一定的。
  是吗?他歪头看我:你是个特别的鬼,纯净,美丽,忧伤。
  哦?我笑了。
  有宫女簇拥着一位丽人慢慢朝这边来了,他说:我的妃子,外邦进贡的,他们那里最美的女子。
  我忽然想起父亲来,于是我问:你喜欢她吗?
  他认真考虑我的问题,然后答:不,但也不讨厌。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很寂寞是吗?
  也许吧。
  你的寂寞,女人可以解除?
  他很深地看我一眼:你觉得呢?
  我起身:不能的,永远不能。
  也许会有解除的那天。他说:我知道的,所以我一直在等。
  那么你等好了,我该走了。
  他笑着点头,说走吧,希望你不是寂寞的。
  我到了远处回头看,他和那女子在饮酒,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我忽然感到很难过。
  陡地有个声音响在身旁:怎么?看上他了?
  我惊骇地转身,白衫飘动,伏隐正在几步外邪邪笑着。
  我不理他,一径走。
  他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笑着说:你今天疼了几次啊?
  我不答。
  不说话?他笑;我就喜欢看你不理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女子。
  我站下,正视着他:你听清楚,不要跟着我!然后纵身飞起来,他说:我非得要跟着你,又怎么样?一边御风赶上来。
  我不说话,用力飞着,想甩开他,但是他的神力是我所不能及的,他毫不费力地随着我,笑道:宝贝,你飞得不累吗?
  你要怎样?我厉声问他。
  跟我回去,做我的妃子不好吗?
  休想!
  你喜欢别人,是不是?他是谁?能比得上我?我要见见他!
  是的。我说:我喜欢一个人,你比他差万倍。
  他喜欢你吗?他笑:你不会是单相思吧?要不怎么你独个流落人间,他呢,他知道吗?
  我的心猛地被刺痛,我无声地看向广袤的苍穹,洛云,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喜欢他的。伏隐说得不错,我正是一场自受罪的相思。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嫁你。我停身说:即使到我散灭,你也不会得到我。
  他看着我,我和他对峙在夜风中,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渐渐隐没,有好一会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刚刚要再次飞起,他却猛的拉住了我,跟着霸道地把我揽到他的怀里,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我没有机会挣扎,他就轻易地控制了我。
  我大声说你放开我!
  不。他说:我倒要看看你是个怎样的女子,天下的女子还没有哪个不曾为我低头。
  他胳膊铁箍样让我不能动弹,一只大手捏住我的脸,看着我!他说:你从来就没有仔细看我,凭什么轻蔑我的存在?
  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瞪视着这个暴怒的神君,我相信我的眼神如果能够杀人,他已经死掉一千次。
  为什么这么倔强?难道你不知道你就快散灭,难道你以疼痛为乐?他的声音里有了柔和:跟我回去,我封你做我的妃,专宠你一人,你只在王后之下,我不让你受苦,可好?
  我的眼神回答了他,我拒绝,并且轻视他。
  他恼怒而羞愤,想也没想俯身下来狂暴地亲吻我,屈辱如同烈火在我胸膛里燃烧,我知道自己没有力气摆脱,但是我可以令自己消失,如果选择,尊严远比生命更为重要。
  烈火燃起的时候,伏隐大吃一惊,他大声喊:你疯了?同时放开了我,我在火光里向他笑:即使我死,你也休想得到。
  我自己点燃了自己,我会燃烧成灰,再也没有形迹,我不怕,我知道我终有那一天,不过是早来而已。
  伏隐呆愣着,忽然他向我扑了过来,我看见他用一把明亮的匕首割破他的手臂,有幽蓝色的血喷薄而出,我感到一阵眩晕,同时感到的还有浅浅的清凉,疼痛闪电样击穿我,我不由自主地跌倒,火在我的身上肆虐,我对自己说:没有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