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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号楼保安(五)(完整版)
十七、邻家小孩

这天,吃过晚饭,我在住宅区里散步。

夜很黑,路灯就显得挺亮。那些奇怪的虫子还在静默地飞。它们那毛烘烘的翅膀在灯光里更加毛烘烘。

我觉得是两个人在走,那声音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泛着青白的光。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爬,是那种没有五官的飞虫。它爬得极快,转眼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我又继续走。我这不是在散步,是在经历一个恐怖故事。

走着走着,我感到后面的脚步声真切了许多。

再次回过头,那个飞虫又从草丛里爬出来,我停下后,它又钻到草丛里去了。

我转过身,慢慢走过去。我产生了一个决心——踩死它。它是我的敌人。

终于,它又从草丛里露头了,我一脚踏过去,把它踩在脚底下。我感到它很坚硬,好像不是肉身,是石头。

它终于死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好像杀了人一样。

接着,我就看见,有无数没有五官的飞虫朝我飞过来,把天空搅得乱七八糟,它们围着我乱飞,仍然无声无息。

我在飞虫中穿行,心中无比恐惧。我听见有很多的脚步声。

迎面出现一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血。

是他,那个丢了的孩子!

我停住脚步,心猛烈地跳起来。

“叔叔,你看,有这么多虫子,真好玩!——你帮我抓一个,好不好?”

“它们飞得太高了,我抓不着。”

那孩子有些失望,捡一根树枝跳着打。

“你不是丢了吗?”我问。

“我又回来啦。”他专注地打飞虫。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又问。

“我是和外公一起回来的。”他一直打不中,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候,传来他妈妈呼喊他的声音——那女人已经杯弓蛇影了。他扔下树枝,一溜烟地跑了。

我当晚就找到了他家,向他妈妈问起事情的原委——这孩子真的是和他外公一起回来的。那老头痴呆,一问三不知。这孩子太小了,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领他走的那个人是男性,他的脸是京剧脸谱。他还说,那个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

十八、母亲

这夜,刮大风。

风把那恐怖的哭声又送到了我的耳边。

没有太太和孩子在身边,我反而胆子大了许多。胆子大了许多,判断也就准确了许多。它就在地下。

我从我家里不能走到地下去,入口在外面。

我走了出去。出门前,我揣上了一包纸巾。

外面很冷。想起那次端着落地灯走出去,我感到很滑稽。一个落地灯能抵御什么?

我现在改变了观念,觉得住一百层高楼是一件幸福的事,在不在华尔街,搭配不搭配印度女仆都不重要了。1楼离地下太近了。地下是文物,是尸骨,是梦,是埙的声音。

高楼离明天更近一些。

我一步步走近地下室。那哭声跟我捉迷藏,突然又没有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虽然这里很黑,可我还是认出他是保安j.我尽量显得很沉着,把纸巾高高地递向他。

他没有接,他说:“出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我一步步退出地下室入口。他也走出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

“记得。”

“她死了。”

“怎么死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j号楼的保安,白班的那个。”

我愣了:“前些日子,那个女人捡了一只三条腿的凳子,那么多保安打她,她儿子为什么不阻止?”

“他一直隐瞒着这种关系。”

然后,保安j挡在我的面前,木木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睡吧,没什么事。”

他在等着我回家。似乎如果我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我转过身,打开密码门,进屋了。我感到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躺在床上,我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保安j告诉了我什么?到底是谁在哭?那个白班保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

他在风中缓缓地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缓缓地游荡。世人皆睡,惟他独醒。他对这个黑的世界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挡在这个保安j的后面。

保安j把他覆盖了,保安j的身材跟那个人差不多一样大小,他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保安j在我眼前晃荡了几个月,我才看到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衣角,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乖孩子?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趴在谁家的窗户上静静地观看,他还会像梦一样渗透任何一家,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抚摩睡熟的人,像念经一样说着那谁都听不懂的怪话。

那怪话像无孔不入的虫子,它们爬得飞快,径直冲向睡熟的人,迅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

不知道它们进了耳朵眼之后的去向,反正都没有出来,还在一条条地朝里钻着……

最后,那个人的躯壳里就被蛀空了,变成了虫子的家。那些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曲伸着,抓挠着……

天慢悠悠地亮了,太阳蔫头耷脑的。草有点老了,花也有点老了,它们身上的露水也不那么重了。

那一两个老人在晨炼。他们在和寿命掰手腕。

天一亮,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天,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果然没见到那个平板车,也没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和那个小女孩。那条路上,显得有点空荡荡。

十九、目击

远在东北的儿子打电话来,他给我讲《武松打虎新编》。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尽全身招数也打不过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还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就不追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刚刚吃完狼,那狼肚子里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里有一条蛇,那蛇的肚子里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里有一只蚊子——它吃了这么多食物,当然不饿了。它正得意,突然,漫天飞舞着很大的毒蚊子,它们饿了。它们落在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给它穿了一件黑毛衣。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老虎换了那多很多件黑毛衣之后,就死了。这时候,武松回来了,他看见了死虎,立即来了精神,扑上去猛打,架势很勇武,正巧有人路过,见到这景象,大惊,立即回村子把消息传开。大家就来了,给武松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他抬回了村子……”

这绝对是我妈教的。我妈叫隋景云——作家的母亲。

几天后,儿子又给我打电话。

他说:“爸爸,昨天,有个北京的叔叔打电话来,说是你的朋友,问我喜不喜欢京剧脸谱。

什么是京剧脸谱?“

“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本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本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饮水机自己端起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

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卖了它。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很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语言。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呢?”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唱着玩。”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我继续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九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

“谁说的?”

我叹口气,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哭什么?她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

我感觉他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

我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还挂着喜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起身查看,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

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

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妞耨聂剃眩勒……”

“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

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保安j.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

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二十、复制

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他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是我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秘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

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转眼就不见了。我感觉他们很像王爷花园失踪的那两个保安。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最后,那个朋友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天黑下来。

我的朋友没有走小区的那条水泥大路,而是从一条很窄的石板小路开出去。可能近一些。

石板小路旁边是草坪,草坪上插着木板,写着“别踩我,我疼”之类。

这里的路灯瞎了。车灯照出很远。

一个保安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他伸手拦车。

又黑又黄的牙齿,正是他,那个保安j!不过,他已经换了服装,黄帽子,黄制服,黑腰带,黑鞋。

我坐在后排座,他看不见我。

“先生,这里是人行道,不能……”

“滚滚滚!”我那朋友脾气很暴躁,他还没等保安j说完,就把他顶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势不可挡地开过去了。

保安j木木地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完了,我当时想,完了,他跟我这个朋友又结仇了。这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仇恨。

这个朋友一定要倒霉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小区的大门。

我迷迷瞪瞪又看见了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的平板车上还坐着那个丑丑的小女孩。那女人立在黑糊糊的路边,朝灯火通明的小区里焦急地望着。

我对那个朋友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什么意思?”

“你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或许我有办法。”

“拷,你喝多了。”

老虎吃什么?

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我看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其艳丽。

它想拥抱什么东西,可它的四周除了荒草就是荒草,所有的东西——有腿的没腿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有鳍的没鳍的……都逃之夭夭了。

它只好在荒草中自己拥抱自己。

它用那血红的嘴,温存地亲吻着自己的尾巴、肚子、脊背、脑袋、心脏。

它那异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等待着。

它要把你吞掉。你别不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