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照突然觉得有道光线刺眼，卧室的门打开，乐文从外面走进来，坐到床边，俯身趴在天照的胸前，似曾有过的一种感觉，让天照很想伸手抱住她，可是手却抬不起来，只能听见乐文很轻很轻的说：“我终于可以做你的女儿了，你一定要疼我。”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照说不出话，就怔怔看着她走远，消失，这句话，很熟悉。天照觉得乐文从来没有这样美过。被小雅推醒，天照睁开眼，看见怀里的小雅紧皱着眉头，难道……在产房的门口，天照想起早上的那个梦，五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忘了那个轻易追到手又决然放弃的女子，不知道今天怎么又会梦到她。天照认识乐文的时候，已经有了小雅，乐文给他的感觉最初很淡定，好像做人很小心，很客观，很理智，她给你讲道理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像是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已经什么都看透了，然而相处的久了，才发现，其实乐文很单纯，他对她好，他说喜欢她，她就陷得比他还深，即使她知道有小雅，即使天照说过他一定会娶小雅。乐文总是相信，自己和天照是相爱的，那就没有错，只要他们努力，就一定能有结果，她相信爱能战胜一切，她从来不敢相信最后放弃的会是天照。分手的理由很让乐文觉得很惊讶：“我觉得小雅太可怜了，既然我必须选择放弃一个，你比她坚强”。这句话打散了乐文对人生的全部态度，她坚强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天照离开那段时间，乐文突然发现这个结果那么难以面对，她一直相信自己没有什么放不下，喜欢过的人，一旦放手，从不回头，可是这一次，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盼望天照回头，只要他回头说一句“我还是爱你的”，他给她的伤害就都不算什么了，她第一次这么想和一个人厮守，可惜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最初的几天还和天照通过电话，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太想逼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是天照总是显得很烦，后来她不问了，每天只敢说些问候的话，可是天照太怕被小雅发现，最后一句“该干什么你就干点什么吧”也许太伤她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这么不要脸的女人，那天她发了毒誓，剪了头发，把和记忆有关的东西都烧了，然后出去喝的大醉，回来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再感兴趣了，连她从小到大最钟爱的音乐，突然也变得苍白，她想是心死了吧，当然，她这些感觉天照不会知道。他们再次见面，只剩下尴尬的苦笑，他甚至不肯再牵她的手，他说她剪了头发很好看。他说前段时间太惹她生气，以后不想惹她更生气，乐文只说自己从来没有生气，那种感觉和生气是不一样的，其实她没有说完，那种感觉是伤，很伤很伤，伤得心都碎了。他说让她找个对她好的人，这样他就可以放心了，乐文笑了，还有什么人能让她相信，又有什么能让自己放心，她想，这辈子总算认认真真爱过一回，也许没什么遗憾了，所以这辈子其实已经过完了。乐文临走的时候对天照说：“如果我现在就投入轮回，也许我会有机会做你的女儿，那样你就一定会一心一意疼我，谁都替代不了”，天照觉得这句话太让他惊讶，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觉得她太傻了，但是他相信没有什么样的伤是过不去的，也许应该给她时间平复。小雅突然早产、早上奇怪的梦，都让天照觉得有点莫名的恐惧，他不敢去打听乐文的消息，他想她已经不再爱乐文了，也许本来就没爱过，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可是他好像还是担心她会轻易放弃生命，也许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吧。小雅给女儿取名叫伊雯，很亲昵地叫她雯雯，天照不喜欢，他觉得这名字叫着太让自己心痛，可是他心里的苦说不出。女儿长得很像天照，可是天照总是觉得她眉梢眼角有些似曾相识的无奈，小孩子，懂什么无奈，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女儿一天天长大，奇怪的是女儿和妈妈并不很亲，整天都跟在爸爸身后，像爸爸的尾巴，甩都甩不掉。雯雯太善解人意，甚至有些惊人，她会看爸爸的脸色，知道爸爸心里想什么。总是忘带火的爸爸甚至发现，雯雯每次都会突然掏出一个打火机帮他点着手里的烟，雯雯从来就不怕火。雯雯长到上小学，老师总是说雯雯聪明，小雅说，是啊，孩子的爸爸就很聪明，天照却想，是啊，乐文也很聪明，然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有天天照带着雯雯下楼买烟，在街角遇到多年前的老朋友，很多年没和朋友们联系，也许是因为所有这些共同的朋友都能让他想起乐文，但是这一次，他竟鬼使神差的想要打听乐文的下落。带着雯雯，他们不能去喝酒，只找了一家小咖啡店坐下，聊起从前的朋友，天照觉得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聊到乐文，却卡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乐文的下落，没人知道，就知道她有天突然辞了工作，说要去旅行，然后就再也没消息，租的房子退了，所有电话都停用，因为本来就没人了解她的家庭，乐文就真的人间蒸发了。天照心里的感觉很复杂，这样的消息他不知道是好是坏，没有乐文的下落也许说明她还在人间，或者她不在了，太多可能，他下意识的看雯雯，却发现雯雯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她好像很感兴趣桌上放的一只玻璃烟缸，她从小就很喜欢家里的烟缸。雯雯病了，天照家族的遗传病，没有出现在天照的身上，却出现在雯雯身上，小雅一想起雯雯的后半生都在病中，就想掉眼泪，更让她担心的是，雯雯可能没法像普通人一样恋爱结婚，谁会愿意娶个病秧子回去添累赘呢。但是雯雯似乎还太小，她的病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就算在住院那些日子，她的功课居然都没有落下一点点。一天晚上，天照起床喝水，竟看见雯雯独自坐在阳台上，天照走过去，把雯雯抱在怀里，他觉得很对不起女儿，他没有给她健康的身体，只能庆幸雯雯还不懂这些道理，也就不会难过。可是雯雯似乎看到他脸上的无奈，居然笑着安慰爸爸：“爸爸不用担心啊，就算不好也没关系，如果谁都不要雯雯，爸爸就必须一辈子养活雯雯了，那我就不用离开爸爸了，你会比任何人都疼我的，留在你身边多好。”很孩子气的话，天照居然觉得很痛，“是啊，这不就是你的愿望”。以后的日子，天照更加疼雯雯，把她像宝贝一样宠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弥补雯雯，还是为了弥补乐文。雯雯很喜欢唱歌，也喜欢听爸爸唱歌，她知道爸爸最喜欢的歌，天照每次看着雯雯唱歌唱得高兴就觉得自己也高兴。雯雯要学跆拳，天照就带她去，雯雯说“学好了可以保护爸爸”，爸爸就觉得很幸福。生活平淡无奇，雯雯十三岁了，十几年前消失了的那个女子越来越模糊，有时天照想，也许那根本就是自己的内疚心理在作祟，哪里有什么轮回。雯雯的病却一天天重了，超乎他们的想象，天照会经常看到雯雯独自坐在阳台发呆，可是在他面前还是显得很开心，十三岁的女孩，懂得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了，天照不知道怎么去挖掘她心里的想法，但他分明觉得女儿眼睛里时常闪过一种让人心痛的无奈。这个时候，他就静静站在雯雯的身后，看她单薄的肩膀，他觉得也许上天在惩罚他，只是不应该把灾难降临在女儿的身上，至少，她是无辜的。夫妻两个已经在床边守了几天几夜，雯雯还是很开心，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只有一天妈妈不在的时候，看着眼睛已经熬红的爸爸，忍不住哭起来，爸爸这才慌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从来就没见过雯雯哭。天照像个孩子似的一个劲说：“雯雯的病就快好了。”雯雯还是哭，像极了乐文一个人站在街角的那种无助，而天照分明听见她说：“不会好了，上天只给了我十三年。”天照一下子怔住了。“爸爸，对不起，雯雯太自私了，我只想要你疼我，没想到今天这样的结局，如果知道会让你这么伤心，我宁愿放弃这个机会，为什么人总是猜得中前头，猜不中后头。雯雯走以后，爸爸不要再想我了，你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更乖的。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上天只肯给我十三年的相聚，而为这十三年要我放弃了所有轮回，这十三年最伤的是你们，这是我的罪过，所以我要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我想我最对不起的人是妈妈，她才是最无辜的，帮我和她说声对不起。天照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晚上，雯雯就走了，这时的雯雯身体很轻很轻。小雅一下子病倒了，那句对不起，天照始终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她，他只能劝她相信这是上天给他们的劫难。有天晚上，天照也一个人坐在阳台，坐在雯雯常坐的那个位置，他才发现，从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和乐文认识的那条街，那间已经拆的面目全非的花店，还有他第一次吻乐文的那个街角。天照搬了家，大家都明白他们是不想触景生情，再想起雯雯只有天照明白，这场劫难，毁掉了太多东西，他不能留在这间屋子，他根本没法面对。从前他和乐文说，他会一辈子记得她，乐文总是笑着说“若是你亏欠我，你是不可能记得我一辈子的，只有亏欠你的人你才会永远念念不忘，这是人的本性。所以我要你记得我，除非作一件亏欠你的事，只是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可以亏欠你。天照不知道乐文这样算不算亏欠自己，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了。他也许不明白这个结局其实不是乐文想要的。